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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我们的机器》

时间:2024/8/14 10:53:59  来源:新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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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我们的机器》

(发表在上海文学2024年第八期)

“车床一台台地转动起来后,各种尖锐、凄厉的混响在车间震荡着。人一动,车床就动起来。间距相同的车床,排成三条线,几十名车工也排成三条线,伴着各种车床上飞速旋转的几十只卡盘,在灯亮的映衬下,所辐射出来的铮亮,连成三条亮晃晃的光带,如同人的心绪与神经,车间里的全部机器与人,显得浑然一体。几乎都是黑乎乎的钢铁毛坯件,只要进入到这亮晃晃的地带,立即变幻出各种光泽。有的变成乳白,有的变成银亮,蜕变出来的黄色,也能轻而易举地分出菊黄与橙黄来——前一种灿烂,后一种鲜艳。菊花黄与橙子红都是秋天的颜色。只有黑色才属于四季,它实实在在有几种颜色,诸如在车床旁边排成排、堆成堆的乌黑与灰黑。然而,在车床的旋转里,看到的只是毫无区别的闪烁之光。”

这段文字写于一九九五年夏天,是自己离开工厂的第十个年头。那一年,自己终于动手写了之前从不知如何处理,也有可能是不忍心触碰的工厂生活。在酷热难熬的武汉,夜以继日地写作这部名叫《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的长篇小说。三十万字的作品,只用了不到五十天就写成了。其中,与机器相关的一些段落,自认为从今往后再也写不出来的文字。武汉大学的陈美兰教授曾经评论,似这种写工厂的文字,是从未见过的美,只有过来人才写得出来的。恰巧又过了十年,天津作家肖克凡的长篇小说《机器》横空出世时,自己一下子愣住了:这是多么绝妙的文学命题啊,常言所说的文学性,就应当是如此:人人心中皆有,个个笔下全无,从人所尽知的事物中,看出人所不能看见,既是一个人的超常能力,也是文学的不同寻常的性能!我将自己最年轻的十年交给了机器,却没有想到这些机器是最应当成为自己的文学资源。后来,机器给我的直接震撼又有过一次,那是回到自己在冰冷的钢铁和炽热的钢铁堆中待过十年的车间,一眼认出与自己朝夕相处的C6140车床,以及仍然在这车床四周环绕的钢铁伙伴们,忍不住像对老朋友那样大声说着,你还在上班呀!并情不自禁地上前去,左手握住操纵杆,右手一会儿摇动大拖板的手轮,一会儿摇动中拖板的手柄,就仿佛握着多年不见的工友们的手,片刻的生疏过去,冷冰冰的钢铁马上变得热情起来。

然而,2024年“五一”劳动节前,在重庆钢铁厂旧址博物馆,第一眼看到那台1905年制造,代表当时世界工业最高水平,清朝洋务运动末期从英国引进,抗战时期同汉阳钢铁厂的八万吨物资一道转运到重庆的八千马力蒸汽机,脑子里马上浮现当年举国支援武汉保卫战,确保长江中上游的大小船只,齐聚在武汉至重庆之间,将能够移动的物资一件不落地逆水西迁,以谋求中华民族工业血脉续存的浩大场面。天上是一群接一群的侵略者的飞机,水面上是一艘接一艘的爱国者的民船,武汉外围的各个要塞炮火连天,重庆以远的江面上船工号子震天,几十万民众硬是以肩扛背驮的方式,让一座与国家兴亡休戚相关的钢铁厂跋涉千里,完完整整地达成再生与复兴的使命。自己在武汉生活了三十年,作为现代工业文明星火的汉阳钢铁厂与重庆钢铁厂的前世今生算是比较了解。正当脑子里满是自张之洞和汉冶萍起始的往事时,突然被一个疑问弄得沉默不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不断地重复那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想一想,所到之处,全是钢铁制造的巨大形体,其中有熟悉的锻压机、冲压机、车床、钻床、磨床、刨床等,这些用来将强大的钢铁材料加工成所需形状的钢铁怪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机器。这些数不清的机器集合到一起,像历史深谷发生炸裂,突然发现作为社会政治的重器和知识训导关键名词的机器,在生活中、在文化中、在语言书写与口述中,竟然不知不觉地被我们用最不经意的方式迅速遗忘了!

昨天还是轰轰隆隆的令人敬畏的机器,这么快就变成了博物馆里的纪念物什。

那一刻,沉默的机器比轰轰隆隆的机器更让人惊心动魄!

难道时代的进步非得要用遗忘来实现吗?

难道文明的发展理当摧毁一些旧物时,就连钢铁也不能幸免吗?

难道从石器到青铜器,再到铁器,历史就是如此令人忧伤地执行其使命吗?

当世人慨叹青铜重器的种种不可思议时,我们对于机器的感叹会不会首先感动自身呢?

在重庆钢铁厂旧址博物馆内那台型号同为C6140的车床旁,我徘徊许久。与自己曾经使用的型号大致相同的那台车床上,最令人心动的是周身的模样。因为被柴油、机油和铁屑,还有车工们的汗水,像血液流过一样日复一日地反复沾染,使得斑驳的车床上透出一种只有饱经沧桑,才能散发出来的混沌的生命之光。在车床的大拖板、中拖板和小拖板的行程滑道上,看上去平滑如镜,用车工之眼去看,还能见到一只只隐隐约约的小燕子。不知道的人偶然发现了,以为是一种装饰,其实是一道关键性的工艺。一般车床大修时,滑道先要用磨床进行磨削。被磨削过的滑道,哪怕只有几个丝的误差也不可以安装使用,必须通过手工用铲刀进行铲刮。技术高超的车工们,将弹簧钢打制的刮刀,一头顶在下腹处,一头对准那些用黄丹粉均匀涂抹,再用校正平板反复摩擦后显现的黑点,连铲带削地使劲铲。每个黑点铲削两刀,铲刀收起处,就会出现一只展翅飘飞的小燕子。在钢铁垒成的车间里,这些被铲刀雕刻在车床上的小燕子,成了人人都想看几眼的美景。还有一种美景,那就是青年女工的羞涩。因为那般用铲刀铲削的动作,让人生出某种暧昧的念头。这种念头时常由羞涩演变成开怀大笑,让整个车间突然变成一片劳动者的累并开心的乐园。

还有那锻压机和冲压机,小时候在小镇上见过被称为打铁机的小型锻压机,那打铁的厉害劲吸引过镇上的每一位少年,后来上班的车间里,锻压机要大许多。陈列在纪念馆的这台锻压机更加了不得,可以斗胆想象,那半吨重的烧得通红的钢坯铁砣,被当成儿童的橡皮泥,轻而易举地任意搓弄。至于被叫作冲床的冲压机,除了能记起,可以在坚硬的钢板上随心所欲地冲出大大小小的孔洞,还有当年的某位师傅,时常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地亮出自己的右手,再亮出自己的左手。那只右手只有两个手指,左手情况稍好些,但也只有三个手指。敦实的冲压工师傅让别人数自己的手指时,一点也没有埋怨机器的意思,那表情像是责备自己对不起机器。在车床厮守的人们也不例外,正如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管你是何等的聪明灵巧,只要做了车工,在钢铁夹缝中游动的手指,虽然没有冲压工那样危险,大大小小的损伤却是家常便饭。令青年女工最不堪的是仿佛生长在手纹与指甲缝里的黑垢,那是用铁的粉尘加以油污混合而成,即便每天用毛刷刷上半小时,也只能减缓与减轻其丑样子的形成,绝对不可以根除。

“车刀像一把犁,这在另一台车床上更是惟妙惟肖。这台车床上的车刀在做纵向运动,在另一台车床上,车刀是在做横向运动,一块薄薄的铁板正同卡盘一起旋转着。车刀在它的中心钻进去一点,然后在自动手柄的操纵下,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没有比此更像犁田的了,车刀就是犁铧,铁板当然是良田熟地。车刀是磨白的,犁铧也是磨白的,铁板油亮,好土地也有油有亮,它们翻动的是相同的凝重浪花。不相同的是,犁田时总是由外圈逐渐走向中央,车刀却是将一条螺旋线,从圆心不间断地划到最外边。随着螺旋圆圈的扩大,车刀会越来越激昂,并逐渐发出一种近乎欢呼的声音,步步推向高潮之后,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犁铧总是那般的不动声色,有时头顶上会有鞭子的甩响,会有人的吆喝和牛的哞叫,这于它是没法惊动的,一寸寸、一尺尺地前进中没有惊喜与悲叹,只有走向中央后的那一种无法说与人的伫望与期待。”

早前文字所表现的是加工普通的钢铁工件,最难加工同时也是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加工不锈钢T型螺杆。那一年,因故被某位领导找去进行程序性谈话,互相说来说去,一不小心便大大超过预定时间。相关人员很好奇,问我都说了些什么,让领导有兴趣说了这么久。我如实回答说,也没谈正经的文学艺术,就是聊在厂里当车工的一些事。对方也曾当过车工,还自认为比我的车工技术好。直到听我说起如何加工不锈钢T型螺杆,他才有服输的意思。就在与重庆钢铁厂旧址纪念馆陈列的车床差不多的那台C6140车床上,每个班的生产定额是完成十六根T型螺杆,而邻近工厂最好的车工一个班连一根都加工不好。那种近乎疯狂的8小时,被强力切削甩出来的达到几百摄氏度的铁屑,一不小心掉进脖子里,立即冒出一股烤肉香。

那场谈话,至此戛然而止,最令人终生难忘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就在自己独立操纵名为车床机器的那个夏天,一位师姐在加工不锈钢光杆时,右胳膊被切削下来的长长铁屑缠住后生生地拉断了。半只断臂在车床上继续旋转了好一会儿,身后另一台车床上车工发现情况不对,赶过去切断电源后才停下来。事故归事故,机器归机器。下一个班的车工上班后,打开电源,试了试车床,该做什么还得继续做什么。往后的日子,经常听人在抱怨时说自己又不是机器。是的,机器是人制造的,制造机器的人却不如机器强大。说自己又不是机器的人,往往不懂机器。任何一台机器,与人相处久了,就有了人一般的生命意识。被许许多多伤痛苦累浸泡过的机器,会汇聚成一种远远超过人本身的力量。比如重庆钢铁厂旧址纪念馆里的八千马力蒸汽机上的那根巨大的传动轴,当年由武汉溯江而上好不容易运抵重庆后却沉落江底,十几条船,数百号人打捞了一个多月,才将其从江底捞起来。有了它,理论上的八千马力才能变成抗战烽火中的磅礴力量。

“车床像什么呢?几十台车床纵横有序,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如此宽敞的庞大车间里,大约是任何乡村里的自然景观所无法比拟的。虽然如此,它还是像一只只船,一只只张开彩色风帆的船。车床是船的本身,那些站立在车床旁边的男女车工,则是那让潮风吹开的丰满的帆。落霞映照,归家的乌篷船是一首诗一幅画。那乌篷船本来都破败了的,只是因为船上堆满一天的辛劳,晚霞才特意辉映它们。犹如这船这帆,女孩子被这车间里的劳动景象衬出几分好看来,被改过的工装裤显得很合身,该显该露的地方,由于工装裤的半显半露而透出些许神秘,那些身上免不了会染上的油污,则是这神秘之上的一层薄雾。至于男人无论是油污还是满车间的钢铁,当他们一手拖着粗重的工件,一手进行夹固,或者两只手飞速不停地操纵着各种手柄时,头发、眼睛和肌肉,那些可以表现情感的身子里迸发出来的东西,将油污和钢铁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雕塑。”

这些话,也是在《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写着的。当车工的十年里,偶尔临时做点别的,大部分时间是与那台C6140一起度过的。按时间计算,后来自己使用电脑的时间长达二三十年,使用过的笔记本电脑和台式电脑,共有十几台,还都是自己用真金白银购置的,哪怕它们曾协助自己写出得意之作,坏了也就坏了,当成垃圾处理掉,再也没有丁点留恋,最多只是在适应新电脑的过程中,觉得旧电脑使用起来顺手一些的感觉。机器则不一样,那台此前从未见过、像座小楼的八千马力蒸汽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既亲切,又震撼。那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由许许多多的人肩扛船载车子拖,才沿长江逆流而上,来到重庆,为国力的复苏作出重大贡献。这正是机器不太被重视,却绝对值得纪念的缘故。从一台电脑到一百台电脑,感觉中总是属于某个人的私密,有也可以,没有也无关紧要。机器绝对不同,哪怕小到一台缝纫机,也不曾有过自身的隐私。只要机器一开动,就属于社会的、属于时代的,注定将要属于历史的那些价值,就会滚滚而来。

关于机器一词,标准释读说:机器是由各种金属和非金属部件组装成的装置,消耗能源,可以运转、做功。它是用来代替人的劳动、进行能量变换、信息处理以及产生有用功。词典显然不知道机器有温度、有情感、有责任心和使命感。机器害怕南方的苦夏,却在年年不会缺席的苦夏中汗流浃背地奋斗。机器畏惧北方的严寒,却在岁岁都会降临的冰雪天里竭尽全力地工作。机器流淌着劳动者的热血,机器支撑着劳动者的骨骼,机器爱着年轻工人的爱情,机器恋着老迈师傅的深情,机器是一个时代的理想与浪漫,机器是一段历史的旗帜与标识。机器是上一个百年的全部意义,我们怎么可以像忘记一把旧扫帚那样忘记呢?是时代进步得太快了吗?是我们对生活舒适性过度的追求吗?还是我们对生命的意义有了全新的发现?好在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一些人,虽然终日在公园的假山中散步,始终没有忘记视线之外还有一座座连绵不绝的自然山脉;虽然从早到晚喝着自来水,一刻也不曾忽略天际线下长流不息的大河小溪。或许能够说,不是人们太容易忘记,是新鲜事物太多,像石器时代,像青铜时代,机器作为现代文明的丰碑,也是不可以一笔抹掉的。事实上,也是谁也无法抹掉的。

艰难时世中人们会优先记着艰难,平凡日子里人们习惯于选择平凡。离开工厂车间,手上的茧花再厚、脖子上的伤疤再多总会慢慢消退。时代进步过程中,傻大粗的机器会自然而然地遭到淘汰,风云际会,大浪淘沙,那些沉淀下去的物质,经年累月,最终会在江流深处变成坚不可摧的存在。军人回到昔日的战场,会将手举到额前以示敬礼。情人回忆旧时的情景,会伸出双臂试图重情拥抱。面对历史中的机器,不懂的人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真懂的人只会默然肃立。看不见并不等于彻底消失,无可利用并不表示从头到尾全是废物。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日为机器,永远是机器。一日为工人,永远是工人。纵然生活不再言说,只要曾经有过就好。

刘醒龙,作家。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 

文学创作一级。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著有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圣天门口》,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上上长江》,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等。根据中篇小说《凤凰琴》改编的电影《凤凰琴》和根据中篇小说《秋风醉了》改编的电影《背靠背脸对脸》获国内外多项电影大奖。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审核:薛成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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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成毅


业务指导:中宣部老干部局书记﹑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支持单位: 文化和旅游部主管的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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