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立|为京剧而生 与尚派长荣——梅花奖获得者尚派周利纪略

许大立

人常说隔行如隔山。我和京剧即是。

我早年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学的是声乐中的美声唱法。在成都新南门外十二街那个很紧凑的院子里，我接触了海量的音乐形态音乐元素以及来自国际国内的多类型音乐家，大开了眼界;学到了前所未有的综合性音乐知识，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艺术人了。但是唯独对于民族戏剧，尤其是各类地方剧种，乏于了解，一窍不通。

比如被外国人誉为“Beijing Opera(北京歌剧)”的京剧，除了小时候父亲赞不绝口带我看过的《三岔口》《打金枝》，以及《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等样板戏，我是很难接触并了解京剧这一宏大悠久、门派林立、精彩纷呈的中国国粹艺术的。记得在青年时期，我这副好嗓子俊模样也曾被要求扮演李玉和、郭建光、少剑波，但是唱法不对，张口就是美声抒情，和京剧唱腔相去十万八千里，怎么唱也没韵味，也就打消了做样板戏主角的念头，老老实实演唱自己擅长的流行歌剧如《井冈山的道路》等等去了。

接下来几十年算是不务正业。学音乐的却去做了作家，做了作家又觉得那点微薄的稿费养不了家，四处钻营终得改行，最后进了报社当了编辑记者，一直做到总编辑。直到退休了才发现原来音乐也是个好行当，早已不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当年写一首歌的稿费仅为16元)的时代了。再回头看看一度不景气难以为继的戏剧，无论话剧川剧京剧舞剧甚或芭蕾，仿佛一夜之间怒放的花朵，铺满了重庆的舞台，有演不完的老剧新剧，有层出不穷的老人新人，最靓丽的当属川剧“三度梅”沈铁梅。然而在我接触很少的京剧艺术圈里，也倏然闪亮了一颗新星，那就是梅花奖获得者、重庆京剧院副院长、尚派传人周利。

还是那句话，我对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真的不甚了了，绝不是谦虚。我对朋友们一再夸奖的周利更是一无所知。除了偶尔在文艺界大小聚会上见过几面外，竟然没看过她的任何现场演出，她对于我或者我对于她，都是白纸一张。朋友们希望我能写写她，自然很难。

近日幸得朋友帮助指点，看到了周利的海量资料。几乎同时，在疫情的缝隙里奔走于京沪等地进行艺术交流的周利，也给我发来了她的演出视频，让我对她的人生历程和艺术造诣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于完成此文也就有了莫大的帮助。

花季少女，以苦为乐

人生之路常常不以本人意愿为遂。譬如笔者，少年乃数理化“学霸”，以科学家为楷模，后来却成了一介半拉子文人。周利则不然，他们这一代有了更自由更广泛的选择。

周利自幼活泼伶俐，天真多梦，她兴趣广泛，爱好多样，唱歌跳舞，曲艺乐器，都有涉及。还经常跟着长辈去剧团看戏，那些华丽夸张的服饰行头和多彩多姿的扮相与唱腔，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以至于10岁那年，她毅然决然报考重庆市艺术学校京剧表演专业，并被顺利录取。殊不知这次报考成就了她一生的辉煌。37岁那年，周利终将戏剧艺术家们莫不梦寐以求引以为荣璀璨夺目的中国戏剧梅花奖桂冠戴在了头上。

别以为这一切来得容易，这是她整整26年的血汗和修炼铸成。笔者虽对京剧了解不深，却从诸多书籍和影视里知晓戏曲演员的跋涉苦旅。陈凯歌导演、张国荣担纲男主角的艺术巨片《霸王别姬》，给我们展示了京剧学子无与伦比的成长史，无异于一场人生的炼狱和意志的锻造。

所幸周利遇上了好时代，遇上了一群钟情于京剧并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先生与老师。加之周利极好的先天条件和超乎常人的刻苦与聪慧，弥补了她进入这一行当稍晚的年龄劣势，很快便成了学员班里的佼佼者，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因为太刻苦，周利压腿拉伤过，也曾从两米高台上摔落过，她不灰心不退却，伤愈之后加倍努力，终于在13岁那年主演了京剧《扈三娘》。初次登台虽然紧张，但是周利属于那种“人来疯”式的演员，观众越多越兴奋，场面越大越放得开，首演即大放异彩，台下师生家长们一片喝彩声。这是她从艺路上第一块里程碑。

多年以后周利回顾艺校生活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最艰苦的时候，要坚持永不放弃的精神。再苦再累必须得把这遍功练完，十遍当中哪一遍练不好我会从头再来，因为老师反复说过，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自己太要强，总想比别人做得好。至今我仍对自己高要求，只有练好扎实的基本功才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这是经验之谈，也是毕生的信条。

周利认为，学习戏曲的最佳时段，九岁到十岁是比较合适的。刚开始的时候什么行当都不分，都是练基本功、毯子功、靶子课，什么都学。后来根据条件，声音好的就往青衣发展，分了行当以后还得学剧目，所以艺校学习时间比较长，花了整整七年时光。现在很多家长特别期盼小孩有一技之长，三四岁就让小孩学习戏曲，这要因人而异。确有天赋的可以早早培养，但是九岁、十岁的孩子记忆力、理解力会更好一些，此时开始接受戏曲童子功练习也更适合一些。

周利在人生初始阶段因偶然入行，却如鱼得水一帆风顺，可谓雨露滋润禾苗壮，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1993年，17岁的周利艺校毕业，以优异成绩顺利考入重庆市京剧团，成为一名真正的京剧演员，走上了阳光灿烂的艺术人生坦途。

雏鹰展翅，结缘尚派

进入重庆市京剧团的周利，正直青春年华，对艺术的追求可谓饥食渴饮，竭尽所能。她形象好身段柔功力深唱腔美，很快就在青年演员中斩露头角，出演了诸多传统剧目，获得广泛好评。1996年，周利主演的《穆柯寨》获得重庆市第一届专业艺术团体舞台艺术之星汇演二等奖;1997年她主演《卖水》，获重庆市第二届专业艺术团体舞台艺术之星汇演二等奖;2000年主演《探谷》，获重庆市第三届专业艺术团体舞台艺术之星汇演二等奖。三二缺一，有点遗憾，她却坦然接受，笑谈有二必有一，只要努力，只要不放弃，第一就在眼前!

周利有福，艺术路上一帆风顺，是因为遇上了好人和名师。

1999年，经重庆市京剧团前辈孙志芳、张长青等介绍，周利认识了中国“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亲传弟子、尚派第二代传人、陕西省京剧院的孙明珠老师。孙老师见周利条件上佳，聪慧好学，欣然教她学艺，周利由此正式开始学习尚派剧目。孙老师教授的第一出戏是《昭君出塞》。2001年，周利参加央视第四届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参赛剧目就是《昭君出塞》，获得优秀表演奖。同年，她还获得文化部全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评比展演三等奖。

有努力就有收获。2003年，周利主演的《卖水》，获首届中国戏曲红梅杯演唱大赛金奖。也是这年3月，天津京剧院的李莉老师来重庆，教授了周利尚派名剧全本的《乾坤福寿镜》。2005年，周利带着这个剧目最精彩的一折《失子惊疯》，再次参加央视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斩获银奖。

为了进一步提升自己的表演艺术和理论水平，2004年底，28岁的周利考入第四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她倍加珍惜这难得的机会，继续向孙明珠老师学习《双阳公主》《梁红玉》等，跟沈健瑾老师重新学习《探谷》《卖水》，尚慧敏老师教她《银空山》《大登殿》……刘世翔老师重新整理改编了京剧《花木兰》，一直在找合适的人选将此剧传承下去，最后他选中了周利。在京教学的重庆京剧院大师沈福存先生，经常在校园偶遇独自练功的周利，说她素颜便装，不施粉黛，专心学习，未来必有大造化。

周利的刻苦并非心血来潮。她既学武戏，也功文戏，可谓文武兼修。如此，不花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是难以胜任那些重头戏的。

此后，周利参加了一系列的演出，广受好评：2007年2月，受上海逸夫舞台“菊坛点将台”邀请，在上海举办了个人传统折子戏专场，周利展示了文武兼备的三出折子戏《昭君出塞》《鬼怨》《霸王别姬》;6月，周利带着三出折子戏回家，庆祝重庆直辖10周年;11月，她在重庆举办了中国戏曲学院第四届研究生毕业汇报，专场演出了《花木兰》。

2008年1月23日，研究生班毕业典礼成功举行，周利成为重庆市京剧团的第一个戏曲硕士生。5月31日，李莉老师携周利在中国大戏院，举办了“李莉从艺50周年庆典演出”，周利出演《花木兰》。

2008年底，周利主演《昭君出塞》，终获央视第六届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金奖。摆脱“老二”纠缠，七年之后终获金奖，显示周利对《昭君出塞》的演绎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应验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的人间佳话。

向孙明珠老师学戏十年，进步显著，成绩斐然。2009年11月，周利在北京东二环金龙建国温泉酒店，举办了隆重的拜师仪式，正式成为尚派传人。孙明珠老师身着红装，精神矍铄，语重心长：“有很多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只想跟你说几句最知心的。我们不但要学他老人家(尚小云)的精湛技艺，更要学习他老人家的为人和人品……”孙明珠老师特地向周利赠送了京剧尚派《音配像》专辑，以示对她的无限期待。

尚派祖师尚小云之子、时任中国剧协主席尚长荣先生也出席了拜师仪式。尚主席对周利的评价很高：“长江后浪推前浪，艺坛又有后来人。周利很有天分，勤学奋进，不但基本功扎实、嗓子好，表演很有灵感，这很难得。”一次聚会上，他还说了这么一番话：“周利是我们尚派第三代传人和旗手，非常优秀。现在培养这样的演员很难。尚派青衣刀马旦，唱腔、扮相、武功，三样缺一不可。”

周利至今铭记孙明珠老师深情款款的教诲：“尚派艺术，既有庄重，也有妩媚，还有大气，你今天做到了一些，还需继续努力……”

顺风顺水，喜膺“梅花”

2010年5月，周利进入由中宣部、文化部主办，中国戏曲学院承办的首届中国京剧流派传承班深造，全国只招收了66名学员。两年中，由41位导师分别对19个京剧流派艺术进行了讲习传授。2011年8月，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举办个人专场演出，周利出演尚派大幕戏《绿衣女侠》。同年，周利担任重庆市京剧团副团长。

其间，周利也回重庆汇报演出，将在京剧流派传承班所学的尚派剧目《汉明妃》《绿衣女侠》《金山寺·断桥亭》等搬上舞台，受到家乡戏迷热捧，周利对此感念有加：“尚小云先生不仅精湛技艺、独树一帜，更是德艺双馨。作为尚派第三代传人，我将不遗余力地献身尚派艺术，传承好尚派艺术。”

2012年，周利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流派班毕业晚会上成功出演了尚派剧目《双阳公主》，顺利毕业。

自1993年进入重庆市京剧团，周利用十多年青春岁月学习磨砺冲刺，殚精竭虑，含辛茹苦，攀上了一个个京剧艺术的高峰，拿下了一个又一个重要奖项，蜚声京剧艺术殿堂，也在广大戏曲爱好者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三十大几的她尚未婚嫁，她心无旁骛，只奔着心中的一个梦想，那就是国家级戏剧大奖梅花奖。她始终把沈福存先生的女儿沈铁梅作为标杆和榜样，皆因铁梅姐早已经是“三度梅”了!

生活总是把机会送给有准备的人。周利十数年修炼积蓄，终于有了喷涌爆发的机会。有一天，朋友送给她一本作家张泽石所著长篇小说《七月里的石榴花》，书中女英雄张露萍的特殊经历激发了周利心中潜藏了很久的念想。那天读完小说，周利心潮起伏，夙夜难眠，当即私人出钱请人将小说改编为剧本，拿到剧本后立刻向相关领导谈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多方面的肯定与支持。

毋庸置疑，传统京剧源远流长，周利可谓驾轻就熟，但是她心底有一个梦，那就是要创作演出一出时代感强烈歌颂革命英雄的现代京剧，让自己的艺术生命得到更丰富更深刻的张扬。张露萍无疑是最好的原型人物。为了演好张露萍，她翻资料，问历史，揣心态，学英雄。要知道，从娉婷袅娜碎步轻移的青衣抑或蟒袍加身的战神，到心怀革命理想的隐蔽战线战士，那是一种多大的跨越，那是一番怎样的精神修炼。然而，周利做到了!

2011 年，为庆祝建党90周年，现代京剧《张露萍》在重庆首演，大获成功，好评如潮，央视戏曲频道迅即对周利作了长篇专访。2012年，《张露萍》获得了文化部第六届京剧艺术节“参演剧目奖”。2013年，《张露萍》参加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大赛，不出所料，荣获梅花奖，她的艺术生涯从此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作为尚派传人，周利在现代京剧《张露萍》的编排演绎里，特意融入了很多尚派的风格与特色，文武兼备，大开大合，引人入胜。该剧第五场中张露萍夜晚跳窗送情报，周利设计了一段细腻动情的昆曲演唱和大段翻身、圆场、卧鱼等程式动作，将张露萍勇敢机智的人物个性表现得千回百折淋漓尽致，引得台下喝彩声不绝于耳!

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大赛评委会主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秘书长崔伟如此评价周利：“她的艺术条件非常好，唱念做打都很不错，给人以美的享受，展现了高超的技艺。”

功成名就，奋进不止

37岁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周利26年的汗水与心血终得报赏，周利这才回过头来关注自己的生活。其实不是没人追求，也不是没有过意中人，而是她在对京剧艺术的无休止进取中不能刹车，无暇自顾。周利的精神和成就终于感动了上天。临近不惑之年，在亲朋好友撮合下，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定了可以终身托付的人，一位专注于管理学科的博士，一位爱京剧艺术更爱她的生命伴侣。尔后，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家庭，事业蒸蒸日上，阖家甜蜜安康，周利此生可谓幸福美满。

然而，周利并没有沉湎于功劳簿上小家庭里就此躺平，她在家庭和事业的天平上永远保持着精准的平衡，儿子们在一天天长大，事业也在幸福甘霖的浇灌下蓬勃生长。

周利主工尚派青衣，兼工花旦、刀马旦，乃京剧尚派艺术第三代传承人。她师承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孙明珠、赵师华、厉慧敏、张正芳、沈福存、郭仲英、李莉、孙志芳、刘世翔、沈健瑾、宋丹菊、蔡英莲、阎桂祥、尚慧敏。这些师父谁个不是当代京剧艺术的名师大家?

周利主演了如此众多的剧目，《花木兰》《汉明妃》《霸王别姬》《梁红玉》《乾坤福寿镜》《双阳公主》《绿衣女侠》《金山寺·断桥亭》《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十三妹》《三打陶三春》，还有新编剧目《涂山女娇》《张露萍》《金锁记》《大梦长歌》《天路彩虹》《秦良玉》……驾驭这些长本大剧，哪个不需要精湛的演艺和过硬的功夫?

35年艺海磨砺，痴心不改，周利获得的奖励与桂冠无数：中国戏曲学院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研究生，中宣部首届中国京剧流派传承班学员;重庆市“五个一批”人才，重庆市专家学术技术带头人，重庆市“百千万人才工程”领军人才，2020年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重庆市青年五四奖章，重庆市三八红旗标兵，全国科教文卫体艺德标兵称号;全国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金奖，第二十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文化部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这些荣誉对于她，真真是实至名归!

35年演艺生涯，周利经历的故事太多太多，不是笔者这篇短文可以尽显的。她的艺术人生是一本厚书，够得写也够得读。而且，只能阅读，无法重复。

2022年3月，她在加入中国民主同盟近20年后，升任民盟重庆市委会副主委。我在恭贺她时笑言，你在京剧艺术之外，终于有了更大更开阔的唱念做打空间。

让周利始终难忘的是2016年5月6日，在“庆祝重庆市京剧团建团60周年暨纪念厉家班创办80周年”晚会上，她再次清唱了《张露萍》选段，欢声雷动。尤其难得的，是她与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尚长荣先生合唱了《霸王别姬》，场中喝彩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彼时周利愈觉责任重大，心中暗暗发誓，要将京剧艺术和京剧尚派大旗一扛到底。接受记者采访时她由衷表示，担子很重，但责无旁贷。重庆京剧院同仁和她本人，将会为中国京剧的发展传承尽绵薄之力，做到挖掘与创新并进，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青年演员。

与焉幸甚，与斯共鸣。周利，京剧尚派艺术的领头雁!

（作者许大立系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名誉主席）

审核：薛成毅